从“小青年”到“大专家”——一个文管所长的传奇成才之路
上中学时,紧张的学习生活也阻挡不了我对小说的喜爱。冯骥才先生笔下老天津卫俗世中的奇人至今令人印象深刻。自我进入考古文博这个行当以来,也遇到过几位“奇人”,最奇的当数山西省长子县法兴寺文管所所长张宇飞。说他奇,既因为我们的结识过程非常神奇,更因为他的成才之路尤其离奇。怎么个传奇法,还得听我从头说。
早闻其名
2006年前后,我在山西大学考古专业上学时,周末经常去太原南宫旧书市场淘旧书。有一次在新淘的《文物世界》2001年第3期中读到当代著名作家、书法家王东满先生的一篇文章——《法兴瑰宝真大雅》。文章介绍了王先生在2000年国庆期间去长治长子县法兴寺参观的一些趣事。在介绍参观经过后,又介绍了此次参观遇到的一个年轻人——
已生去意时,来了一位青年男子,“要解说吗?”青年的一口普通话让我甚是惊奇。我调侃地回答他:“解说不收费吧?”青年也很会说话:“这样吧,收不收费我给诸位解说后再说,如果诸位觉得我的解说值得给钱,就给点,如果认为不值得,就不要给。”“如果你解说得很好,我硬是不想付钱,说你解说得不怎么样……”没等我将玩笑开完,青年说了声“那也无妨”,便带我们重新打开了圆觉殿……
小青年的讲解自然要比我记述得生动形象,内容丰富很多。不知不觉将近两个小时就过去了。我忽然想到与小青年见面时的对话,连忙掏钱付费,小青年却一再婉拒,说他不是专门吃这碗饭的,是在村上种地的,只是爱好文物,才钻研出这点水平。一番客气之后,小青年突然凄然一笑,没头没脑地感叹,今天总算达到94张了。我不解其意,小青年见问才细细说来,今天是10月5日,也就是说国庆长假已经过去5天,5天之内,法兴寺仅仅卖了90张门票,我真担心这个国庆节连90张门票也突破不了,你们的到来,终于又为法兴寺增添了4张门票,达到94张了!看来想实现100张门票,都有点奢望了!1张门票5元钱,也就是说整个国庆长假,法兴寺连500元的门票收入都没有,诚然是“慈林晚照”之悲哀!这就难怪小青年一直念叨,想为国宝长明灯做个防风雨剥蚀的玻璃罩都实现不了。
看完王东满先生的文章,我记住了两点。一是法兴寺里的瑰宝,二是这个很有情怀的小青年。了解法兴寺好办,查资料就是,一查还真不得了,这是1988年公布的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,原址位于长治市长子县慈林山坳中。始建于北魏神鼎元年,至今法兴寺内尚存“三绝”——唐代舍利塔、燃灯塔、宋泥塑十二圆觉像。尤其是宋泥塑十二圆觉像,被誉为“宋塑之冠”,古建大家柴泽俊先生说:“法兴寺的宋塑,那是真正的国宝,其艺术价值没有可比的,晋祠侍女像也比不上。”这就是我查法兴寺资料了解的大概。再不济,有时间去参观一下也是很容易实现的,但那个有情怀的小青年,能再遇到就是大缘分了。
意外相识
一晃过去很多年,时间到了2015年5月。那时我在读考古专业的研究生,因参与碑刻调查项目到了长子县。当时的县文物局李林局长建议我们先去法兴寺,那里是全县早期碑刻最集中的地方。5月16日一早,我们从县城驱车到法兴寺文管所张所长处报到。张所长客气地把我们带到圆觉殿东侧配殿碑刻陈列室内,室内整齐地排列着唐、五代、宋元、明清各时期碑刻十几通。张所长匆匆安顿好我们之后,因为当地有庙会,安保、消防任务都很重,他又值班去了,着急得我都没看清他的模样。
三天后,庙会结束,法兴寺内又重现了往日的宁静,我们清晨来做碑刻拓片,张所长有空了也来碑廊里和我们聊几句天。一个人的水平,有时候是几句话就能听出来,我对张所长的第一印象就是这样。我见过很多专门研究碑刻的,但像张所长对碑廊里的碑刻那样熟悉的还没见过,他站在那里连窝都不挪,我说哪块,他竟都能一大段一大段地把碑文背下来,我很吃惊。到了5月22日下午,最后一块碑刻也上好了纸,定好明天一早我来上完墨,就结束法兴寺的工作。23日一早六点多我就从县城到了法兴寺。张所长就在寺里住,早已起来不知巡逻几圈了,见我来,安排工作人员开碑刻陈列室门,我进去工作。半个小时完工。张所长站在我身后一直专注看我进行传拓,等我结束后便帮忙收拾工具。
工作结束一身轻,我才有闲情认真地端详他的面容。不高的身材,清癯的面庞,脸微长,嘴微噘,额头眉宇间的几道皱纹和圆觉殿主尊旁的迦叶像很相似,一头自来卷发是他的特色。最难忘的是他的男中音,慢条斯理,说起话来很好听。叨扰了好几天,临别了总得道句谢意。几句话后,我突然又想起王东满先生的文章,就随口说了句,张所长,我跟您打听一下,2000年王东满先生来参观时说寺里有个讲解小青年,现在去了哪里?张所长听后笑了,露出了半口白牙,眉宇间的皱纹更深了,不变的还是慢条斯理地说:“那就是我。”
天哪,我真不敢相信。我说:“那不是个小青年?”张所长笑着说:“十五年前我可不是个小青年?”
我想也是。现在四十出头的年纪,后退十五年可不是个小青年?
相知相忆
他又回忆起了当年:1991年,长子县崇庆寺12尊古代彩塑被盗,案件告破后,县文物部门决定在崇庆寺派驻全天候文保员。因为这个地方条件艰苦,离最近的村庄也有四五里路,公交车一天只有一趟,还是在十里路开外。在家务农的他为了每月多一点微薄收入,一个人背着行囊来到荒山小庙,住的地方就在崇庆寺前院卧佛殿,没有水电没有取暖设施,吃水靠去山沟里挑,吃菜靠挖山里野菜。当年腊月,又兼看管法兴寺。就这样一个人一直坚守了多年。
张所长说,他起初来此的工作性质就是看庙,对文物一无所知。至于他后来下了多大的功夫,受了多少磨难,张所长未提,用他自己的话说,“其中的艰辛、乃至磨难,不足向外人道也。”就是他的普通话,我估计也不是一朝一夕能练就的。但当我见到张所长时,他已不是当年的那个青涩年轻人,而是“长治市劳动模范”,他的身份也由一名普通的临时工变成了编制内的法兴寺、崇庆寺文物管理所所长,并有多部著作刊行,在长治乃至整个山西都有一定学术水平的古代雕塑研究者。
这种今昔对比,我觉得很神奇。一个看庙的小青年,哪来的恒心在荒山野岭中坚持了二十几年?一个在家务农的农民,怎么会成长为深奥学术界的精英?这个结果固然令我惊讶,其中过程更令我好奇。但我不想再细问,让他保持一种好奇与神秘可能更值得我回味。
还是那次聊天,张所长对我竟然还知道王东满写的法兴寺里的小青年也感到诧异。他拉着我到他的办公室,要送我一本他的著作《佛影——法兴寺、崇庆寺观音堂彩塑赏析》,并在扉页上认真地题签:“刘文涛弟雅正,张宇飞乙未岁孟夏于法兴寺。”回来当天我又在张所长的签名下写上“乙未小满后二日张宇飞先生赐赠此书于上党名刹法兴寺”。
从乙未小满到壬寅小满,整整七年过去,当年那个小青年别来无恙否?
刘文涛